风摇枫

汪淼登上太空电梯时，是丁仪同他一起去的。舷窗外是定格住的星图，恍若拉大的地球上的夜幕，但若换个角度看，纹彩深邃而斑斓的地球球体足以打破这种错觉。这时夜幕中坠落着的黯淡星光犹像远远离着这蓝色妖姬的萤火虫，停在那儿用不可闻的语言私语交流，像是不敢接近那花朵似的。

但那当然也是错觉，因为最近的萤火虫已经有坠落在蓝妖姬上的愿望了。

“我们是虫子。”丁仪仿佛读出了汪淼沉默的意思，但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却不带半分弱气。

“是。”汪淼失笑，“你知道我儿子看到太空电梯建造模拟图像时怎么说的吗？他说像是旁边的那些萤火虫挤在一起拼图画。”

丁仪从舷窗里看了看，“你儿子挺有想象力，那样的画面有种艺术的美感。”

“我过去经常摄影，有时和他们一起。”汪淼道。

“但太空电梯并不是萤火虫凑的，而是你研究的纳米材料制的。”丁仪笑着，抚了抚自己眼镜片闪着银光的边缘，此时眼镜正被几根细丝绑着，绳子另一头连在扶手旁。

“我怎么感觉我们就是萤火虫呢。”汪淼意味深长地道，“为后世的蝗虫引路的萤火虫。”

丁仪若有所思地看看他，不再说话。

曾几何时，汪淼曾因纳米材料被智子折腾得几近崩溃，大多时候是自己撑过去的，但也有特例。那时候有个最不该解释科学的在给他解释科学，或者说是自己一个最不该被解释科学的在听一个外行解释科学。然而一切都如不该解释科学的那位所说：邪乎到家必有鬼，有人捣鬼。

大史啊，如果我能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并且你是这么想的，我多多少少会安心点的。

——即使我不知道你跟踪过多少人。

再之后，汪淼目睹纳米丝与血肉切块的交错，手机屏幕上史强的通话薄一直安静地被调在首页。他的手指不止一次地停在拨号键上，也不止一次地有抬起手机将对面的人骂得狗血淋头的冲动，即便身旁就有一个人尝试以喋喋不休帮他减压，但这的确没什么作用——但不能说完全没有，至少他停在拨号键上的手指失去了颤动。

——史强他是个魔鬼。

可惜汪淼一直没有亲口说出这句话。后来他一度因三体文明的打压而自暴自弃，史强带着他和丁仪去了华北平原之后，他转身便投入了紧张的纳米研究。期间他不是没有给史强打过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对方在护送面壁者罗辑；于是他只好照样一头扎入研究。只是某一日，他突然接到了电话，是史强打来的。

“我得去未来治病了。”

汪淼沉默了一会儿，才接话道：“什么病用得着去未来治？”

“辐射在骨髓里边儿留下的一点小擦伤。”

“白血病？”

“对啊。”

汪淼再度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夹着手机道：“先慢着，我去看看你。”

“成。”

汪淼本以为史强会毫不在乎地拒绝，但事实证明史强连拒绝都毫不在乎。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收拾起来，顺手将摄影机也掏入包里，“你在哪？”

“北海公园，来五龙亭吧。”

汪淼感觉史强像老了一些，但他很快就选择把这种感觉从脑海中剔除。起初史强有一个探进皮夹克口袋掏烟的动作，急促得像见到猎物的猎手上膛，但子弹没有打出来。汪淼想起史晓明的名字，甚至想到“史晓明”和“白血病”最后一个字的韵母是一样的，但他闭口不提这两个词。史强站在五龙亭的阴影下，抱着双臂站得笔直，面前的水光与天幕握手连在一起，白色几乎吞没了这一角的身影。汪淼站到他身后，还未开口，史强就察觉到他的存在转过身来。有那么几个瞬间，汪淼直接把史强眉宇里同时流露出的刚毅与憔悴中的后者判为了错项。

“纳米丝的承重试验怎么样啦？”

“还在进行，差不多快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还好不是死寂。史强拍了拍汪淼的肩，“我们中学老师喜欢念叨学科之间的发展总是相通的，你加油建太空电梯，说不定治我这病的技术也就跟着问世了，你可得加油啊。”

“是，你是为人民服务染上这病的，我也该好好去为人民服务。”

“那可不，我史强哪一天不是在为人民服务？”

“得得得。”汪淼懒得和他计较，“人民好警察。”

接着汪淼意识到说警察可能并不恰当，毕竟人家已经是地球防卫安全部的人了；然而史强对此却没什么反应，这让汪淼回忆起古筝行动的那次会议上史强因为Police一词同某个上校叫板的时候。

“我的资格，就是打败了打败你的敌人。”

隐约间，似乎又可见那个反恐大队队长拍案而起的身形。汪淼晃了晃头，将那个魔鬼般的影子从脑海里甩出去，接着他注意到史强正看着他，目光十分平静，但有夕阳的阳光从他身后散漫地游过，游得快的就给他的身体轮廓镀了一层光边。

“你要是没什么想说的了，我就回家准备冬眠了。”史强道。

汪淼点了点头，“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史强按了按自己脖子舒展了神经，“你都不打算冬眠去未来啊，丁仪好像都说什么，他要去看人类的落日之类云云。”

“我对人类的落日没兴趣了，我看今天的落日就挺好了。”汪淼指了指史强身后的太阳，此时太阳有一半浸在水中，更多染色了的阳光向水面的四面八方游动。汪淼不自觉地从背包里翻找出摄影机同三角架，组上，“合影留个念？”

“成。”

汪淼与史强一同站入游动的阳光之中，胶片把这些缝在一个平面，他们俩身后是一片晚霞的血。但仍有游得快的阳光给他们两人一起镀边，使得二人在这血红中毫不违和。而汪淼操作按钮调出相片时，总觉得两个人都在发光。

“像萤火虫。”史强看着屏幕说道。

“如果有一种头上戴烟圈的萤火虫可能会更像。”汪淼点头道。

“对，你们知识分子越来越像火里的蛾子了。”史强接得很快。

汪淼顿了顿，“我们能不提虫子了吗？”

“你不是挺乐意把自己当虫子吗？”史强反问。

“那是三体人说的。”汪淼没好气地道，“行了，蛾子觉得萤火虫该去接受治疗了，拜拜。”

“说你两句你还当真了，老弟，你就这脾性，不过也好。”史强笑得有些狡黠，“不然危机纪年说不定还得晚开启一阵子。”

汪淼白了他一眼，显然他是回忆起了激自己入科学边界的时候。

“不过我说，汪淼啊，你也真别拿自己当蛾子看。既然不打算冬眠，你多半是打算毕生搞研究了。”史强又尝试着做了一个点烟的动作，“人类怎么进宇宙还得靠你们，要是人类真是虫子，你们科学家啊才是萤火虫，要给后人点灯的呢。”

“行吧，那点灯的萤火虫觉得戴烟圈的萤火虫可以回去了。”

“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催我上路似的？”

“你要是再跟上次护送面壁者他梦中情人那样受伤，我可救不了你啊，早入库早保鲜去吧。”

“哈。”

两人步至公园门口，太阳低落得两人脸上都只剩阴影了。

“大史，抱一个呗？”

“成。”

依旧有淡淡的烟味儿。分开各自走了几步，汪淼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史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老长，看起来格外强大。

他扬臂喊了一句，“再见，萤火虫。”

史强两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头也没回，“拜拜，蛾子。”

END